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常英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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常英

暴雨下過夜,便隨晨曦而停了。

山路雨後濕滑,行程便又慢了些,第六日午後才翻過重山,到了岐國境內。

西部某座城池中。

喧鬧酒肆裏,兩人相對而坐。

面前桌案上是一壺岐酒,一鼎羊肉,一碟野菜,和幾張素餅。

“岐酒味醇而甘,入口微酸而有果香。姑娘嘗嘗。”

公子煜將酒盞推向前。

戚言不好酒,只抿了口。

“果然酸香清冽。”

飲酒論道乃風雅之事,雖岐國多山,往來多有不便,然酒肆之中,書生名士日夜穿流,消息仍傳得飛快。

一說靖王遇刺,在國中大興搜捕,道路城池設關設卡,稍有可疑,便要押入牢獄。

再說靖王似乎要整治世族,新君手段酷烈,老貴族皆人心惶惶,風聲鶴唳。

間又夾雜些其他的傳聞,諸如岐王新娶的夫人,再如鉞國的招賢,又再如——

“聽說天子要將王姬嫁與鄔伯,由淮國君主婚。”

“可鄔國只是王畿旁的一個小國啊,聽聞當朝只有這麽一位王姬,天子身為兄長對其愛護有加,怎會下嫁於伯爵?”

“許是不舍王姬遠嫁吧。”那人搖搖頭,飲了口酒,而後咂嘴道,“不過這位王姬實際也算不得什麽王室血脈……”

先王子嗣雕零,前後迎娶過兩任王後,先太後生育一子,也就是現在登位的天子。

而繼後嫁入王室之後卻無所出,唯有一女,是她與某任亡夫所生,再嫁後一並帶入王室,便是現在的王姬。

這位繼後之女雖無正統血脈,卻深得前後兩位天子愛重,封號封地、禮樂車鑾一應周全,普天之下便也尊其為王姬。

“……婚事辦得匆忙,大約今冬便要完婚。”那人飲完杯中的酒,執起壺來倒了倒,壺口卻只流下三兩滴殘酒。

“嘖。”他咂嘴,呼喝店家再上一壺。

轉頭又和人講起某國新政,大談治國策論。

“大爭之世,”戚言聽著坊間閑話,轉了轉酒杯,“有心稱雄的也不止諸侯。”

襄世子眨眨眼睛:“姑娘認為……”

“我什麽都沒說。”戚言放下酒杯,杯底與桌案相撞,發出沈悶一聲,“吃完沒有?吃完了就走,我們得去岐國都城。”

公子煜把最後一口素餅塞進嘴裏,忙說好了。

岐國國土主南北走向,縱深,其東西橫寬不長,兩人兩騎不過半日便到了岐國都城,趕在城門關閉前入了都。

時節已漸入初冬,天色暗得早,加上岐國無夜市街燈,道上已是一片寂寥。

戚言牽著馬,似乎輕車熟路地走在前面。

公子煜卻發現,她所行的街道彎彎繞繞,雖未覆走舊路,卻也周折至極。

“姑娘是在找尋什麽?”

“一家商號。”戚言目光逡巡,“主家與我早年有舊。”

秋風蕭瑟,卷起幾片枯黃的落葉,在地上無力地打著轉。

“商號名為……”

“戚姑娘。”一個男人的聲音自前方不遠處響起。

聽起來溫潤和煦,如佩環相擊,亦如暖陽春草。

兩人聞聲看去,入眼便是一盞橘色小燈,提燈之人沐浴在淺淡的輝光中,眉目含笑,溫文儒雅。

他見兩人走近,攜著燈盞行了一禮:“戚姑娘,長水一別,許久不見。”

“常英。”戚言牽著馬,走進了暖橙色的燈光裏,擡手扶他,“好久不見。”

他就勢起身,目光順著那雙手向上看,落在戚言面龐上。

古說燈下看美人,昏黃的燭光籠在她身上,朦朦朧朧,瓷白的肌膚好似泛著微光。

兩人便隔著燈盞,安寧對視,似有千言萬語,無從話起。

公子煜清咳一聲,牽著馬擠過來。

“這位便是名揚天下的薛國大商,常英先生?”

燈光晃了晃,常英眼含笑意,又拱手向他行了一禮。

“嘗聞襄世子文成武德,龍章鳳姿,今日一見,果真儀表堂堂。”

“常先生認得我?”

“常英的生意遍布天下,他的耳目,自然也遍布天下。”戚言把手裏的韁繩扔給公子煜,“我們先行安頓,勞煩常英了。”

“姑娘哪裏的話。”他目中含笑,提燈引路。

岐國山多地少,城池便也造得狹小。

都城的街道已算得寬敞,卻也容不下三人兩馬並列而行。

於是,戚言與常英兩人並行在前,公子煜牽著兩匹馬,跟行在兩人之後。

“月前,我聽聞戚姑娘被靖王所囚,甚為憂心,曾在靖國內外多方走動,卻奈何不得靖國國君。今見姑娘無恙,總算能夠安下心來,只是沒能幫到姑娘,實在慚愧。”

戚言神色淡淡:“邵奕少時落魄,困於方寸,不得自由,故而得勢後最恨受人牽掣。他想做什麽,從來由不得別人置喙。先生無法,也在常理,有這份心意,戚言已不勝感激,成或未成自有三分天意,先生不必掛懷。”

三人兩馬走過街市,穿過一段小巷,眼前忽地亮起來。

一座寬闊大宅,燈籠三步一盞,匾額上書常府。

侍立門口的兩名仆從,見主人回來,忙替他們打開大門。

襄世子手中的韁繩也被人接去,往後門將馬引至馬廄。

“兩位光臨,蓬蓽生輝,請進。”

庭院之中也處處燈盞,將路照得亮堂堂的。

入了屋舍,三人坐定。

桌上已備了不少酒菜,常英拿了酒壺親自為他們斟滿。

“兩位行路匆忙,料想還未用飯,我令人準備了些夜食。”

戚言沒有立即動,只道:“常英有心。”

斟完酒,他放下酒壺,問道:“姑娘與襄世子來岐國是要長居避難嗎?”

“不,只是來辦件事。”

“可有常英幫得上忙的地方?”他的身子微微前傾,懇切問道。

“我要見岐公。”戚言開門見山。

若無門路,想見諸侯並非易事,須得由人搭橋牽線才好。

聽聞這話,常英思量一會兒,而後道:“若是平常,我與幾位多有往來的要臣送上兩封信,定能替姑娘引薦。只是近來岐王心思不在朝政,等閑之事,一概不理,恐怕難辦。”

“什麽事算等閑之事?我說岐國將滅,岐王或肯賞光?”

常英笑起來,解釋道:“岐公近些天新娶了夫人,寵愛異常,時時圍著打轉,只是這位新夫人卻心緒憂郁,常常哭泣。國君放言,誰若能使夫人開顏,必賞千金,並加官進爵。”

“原來這便是岐國眼下頂頂要緊之事?”戚言垂著眼,指尖敲敲酒杯,“常英可知,這位夫人是什麽來歷?”

“不瞞姑娘說,我曾打聽過,這位夫人乃是一介山民,岐公秋獵時意外撞見,便帶回王都,做了夫人。”

“究竟是帶回去,還是擄回去?婚嫁大事,岐公做來倒是瀟灑隨性。”

秋獵時遇見,眼下尚未入冬,便已當了夫人,不知婚嫁六禮行全未有。

常英又笑:“姑娘有所不知,這位岐公登位不過三年,已經換過五位夫人了。”

“……不怪新夫人成日憂心,啼哭不休。”

“姑娘也莫誤會,先前幾位夫人都還安在,只是與岐公和離。幾位夫人離去時,岐公還會以金銀財寶相贈,甚至替她們張羅招婿再醮。”

戚言揉了揉額角:“這個岐公,當真是位風流人物。”

坐在她身邊的公子煜聞言,忽然笑起來。

他默默無聞時,毫不惹人註意,仿同殿上的柱石,街邊的門墻。

可他一有動靜,幾乎立時就能吸引來所有目光。

他說道:“我與岐公曾有書信互通,其人雖言行輕狂,卻也不是什麽昏聵之君。姑娘莫多想,尋常行事便好。”

戚言想了想,覺得確有道理,便說:“既然你與岐公有故,那就勞常英走動,以舊襄世子的名義遞帖。”

常英問:“若岐王不見?”

“若岐王不見,或許只能想想辦法,如何取那千金之賞了。”

只是這千金,買的究竟的夫人一笑,還是岐王一笑呢?

大商常英在岐國紮根多年,與貴族公室多有交好,幾番運作,不過兩日便有消息傳回。

“看來世子與岐王相交頗深,竟真能說動國君一會。”常英稱奇。

公子煜卻搖搖頭,若有所思:“能夠如此順利,我也未曾想到。”

戚言看他:“既然岐王已召,先見再說。”

“也好。”

兩人依著岐王召令,即刻動身。

常府以車馬相送,片刻已至宮外。

岐國公室尚黃黑之色,宮殿莊嚴肅穆,暗色沈沈,仿佛山間洞穴,又如巨獸蟄伏。

岐地多山,都城亦為群山環繞。

宮室之下步步臺階,似要登高望遠,直到最後一階,舉目張望,便見崇山峻嶺已然與肩齊並。

一時壯麗無垠。

然而兩人卻無暇滯留。

岐國的宮人在前方引路,頭上戴著高高的帽子,步子邁得又碎又急。

幾乎要一路跑著,引他們一路來到一處偏殿,靜坐等候。

到此時,卻似乎又不急了。

在殿裏等了小半日,岐王的人影也未見。

殿內靜得落針可聞。

戚言微闔著眸,緘默不言。

公子煜又一次暗中打量這座偏殿。

在目光描摹過身前案幾的圖紋,心中默數七七之數時,宮人唱喏乍起,岐王終於姍姍來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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